2008/04/11

百年大計

  在台灣常言中學教育考試領導教學之弊病,殊不知來法後才驚覺,預備班系統誠將此精神「發揮」得更淋漓盡致。

  「預備班(classe préparatoire aux grandes écoles,簡稱prépa或CPGE)」加上「高等學院(grandes écoles)」是法國一個獨一無二的高等教育體制,起源於200多年前,大革命的時代,用以培養實務方面之人才。然而法國並不是沒有大學,我們學校對面的索邦大學就是全世界最古老的大學之一,僅次於義大利的波倫亞大學。理論上社會已經存在一個培養知識份子的成熟管道,可是在當時,大學權力由教會把持,而主政者拿破崙與教會關係交惡,於是在拿破崙不願與教會妥協的情況下,便開創一個全新的學制來與之抗衡,以輔他壯大帝國的野心。

  雖然拿破崙失敗了,但制度卻留了下來,預備班設在高中,為時2年,採申請入學。接著經過考試篩選,再進入三年的高等學院,五年的學程恰與碩士畢業相仿(歐洲大學為3年制,故此)。時至今日,本以理科為出發點的制度如今也拓展至文商等領域,但仍以理工為主要。若要再往下細分,理科預備班又有「數學物理組(MP)」、「物理化學組(PC)」等不同類組的區別。組別不同授課內容不同,爾後的高等學院入學考試(concours)自然也不同。

  本入學制度的精神在於實務,以當時拿破崙的眼光,他所希望得到的是各方面最專業的人才,並且能夠立即實際參與國家的發展與建設,因此理工類組的高等學院多半是工程師學校,例如中央理工(Centrales)、道路橋梁工程學院(Pont et chaussées)、礦冶工程學院(Mines)等等,從名字即可一窺其當初創建之精神。又,為了增加人才的競爭力,這個五年的系統被一個選拔考試攔腰切半,你可以想像這預備班的生活,就如同是高中額外多出的兩年,再附帶一個難度甚高的聯考。

  現今的預備班是法國人所創造毫無人性的巨大考試機器,徹徹底底落實菁英教育。首先,全法同齡學生裡面只有約5到10%的學生就讀預備班,這就有點像把全台灣各地第一志願學校的學生集中起來另外上課一般。其次,「能力分班」除罪化,升上二年級後,會將全部學生打散再視成績分班,因材施教的同時也增加同儕競爭力(註一)。另外,不同的預備班自然也有程度上的差異,排名、明星學校等所有台灣人熟悉的名詞這裡都有,排名依據當然就是升學成績,而這也左右著高中畢業生的申請意願。簡單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能力分級系統。

  大多數理科預備班學生的出路均為工程師學校,其所對應的科系涵蓋非常廣,大抵為台灣的商、工、電資學院,然而在預備班的共同階段卻都必須修習非常理論的課程。以最具代表性的數學物理組為例,大約就是數學系的數學加上物理系的物理,比重約三比二。但就連物理化學組的課程也以數學為最大宗,其課綱也遠超出工程數學的範疇,這點十分令人玩味,或許與法國高教重視純數以及法國數學研究的蓬勃發展有關。個人對此現象之解讀為:法國高等教育假定一個學生倘若足以勝任純數學中最基礎的那部份,那他在理工領域就會是一個可塑之材;同時,因為有了純數的基礎,在接觸工數以及未來專業領域時將顯得事半功倍。用更白話的方式來說,就是把所有理學院(不包含生命科學)跟工學院的學生先全部丟到數學系就讀大一大二,然後再視其興趣表現發展。

  進入預備班只有一個目的:考上理想的高等學院。這惡名昭彰的入學考試分為兩部份,每年四月底至五月底為筆試期,六月中到七月中則是口試。為何時程如此冗長?因為林林總總的學校分成了好幾個聯招系統,一般學生都會報名三,四個以上,故有三,四個考期。每個考期都有七到九科,而大部份科目筆試甄試時間都是四小時。於是在一天只能消化兩科的情況下,每個考期都將近一星期。口試雖然一科頂多一個鐘頭,但因一對一,所以還是得一個月才能將考程消化完畢。

  每年在預備班新生間都可以聽到類似傳說,說有人讀到跳樓或發瘋。倘若考慮到法國相對台灣較安逸的高中生活,和預備班恐怖煉獄的天壤之別,我想這並不讓人意外。

  這個有點病態的體制恰似與國內讀書至上的風氣完全吻合,事實上的確,預備班沒有社團,學生也根本沒有閒暇去參加社團;課表上有個名義上的體育課,但實際上根本連體育老師都沒有,或許有人會納悶這怎麼好像跟印象中「國外」的教育體制不太一樣。

  基本上,國外的父母一樣也有所謂「保守」的觀念。例一:我曾待過一個寄宿家庭,大女兒是我們學校高三的學生,有天吃飯的時候父母就在聊以後要讓她去讀預備班的事,因為前途比較好,他們還問我預備班是怎麼篩選學生的。最後的結論是他們要他女兒數學要多用功些,否則申請不到好學校。例二:有次假期去住同學家,他爸以前也是讀高等學院出來的,這才發現原來每週回家他爸都會幫他輔導課業。我同學的弟弟對政治超熱衷,以後想從政,可是顯然同學媽媽不是很願意。例三:同樣那次假期,另一個同學家,他的課業較差,顯然不是很喜歡讀書,興趣是砍柴和打獵。吃飯時如果討論到成績的事,他媽媽就會扯到我然後叫我同學用功一點,讓我有點尷尬。

  其實國內國外都是一個樣,醫生、工程師、金融業等等收入比較穩定的職業,自然會成為父母期盼的目標。坦白說,如果能夠成為工程師,有多少父母會希望小孩去當音樂家?現實的壓力和未來的不確定性自然會使人低頭,所以也就有唯有讀書高的想法了。只不過在法國,那些讀藝術、音樂、哲學,而且父母引以為傲的人大有人在。的確,那些願意讓小孩放手去做,或是甚至追求理想的家長我相信比起國內要多上許多。西方個人主義盛行固然是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一樣米養百樣人,總不可能每個人都當醫生,更何況也不是每個人都適合。

  所謂的升學壓力,即是源自一種父母錯誤的觀念:台灣的父母多半沒有讓青少年時期的小孩意識到規劃未來的重要性,這些人,在決定人生走向的最關鍵時刻,如果沒有把自己放在適合的位置,那只是在浪費時間、付出多餘成本而已。為什麼這麼多人大學畢業後的工作與所讀科系八竿子打不著邊?為什麼這麼多人大學畢業後還躲在家裡當米蟲?都二十幾來歲的人了,連未來可能職業的大方向都抓不出來,不知所云,不識可為,怎麼可能在激烈的競爭中存活下去?這不單單只是個人人生空轉的問題,社會也一併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在此同時學校也要負一部份的責任,學生固然不該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然而大學若沒有建立良好的篩選制度,也將有愧對於社會。且看法國的高教制度,高等學院與大學並行,文理商的頂尖人才同樣也要搶著進入預備班,入學採申請送審不考試,然而最後進入高等學院的卻只有當初預備班入學者的七成,剩下的或者重考,或者轉入大學就讀,此「寬進嚴出」的理念恰巧與台灣背道而馳。同樣是四年的修業時間,同樣是那一紙畢業文憑,錯誤策略將使其虛胖而名不符實,「寬進嚴出」能夠保證大學的知識與能力,然而「嚴進寬出」卻使得文憑的背後背上一個巨大的問號,他只能保證入學的知識──換言之就是高中,於是兩者相比,高下立判。若後者要達到前者的水準,那麼該生在進入社會後,還得繼續打滾、摸索、學習,可以一口氣完成的事,偏偏得再花心思,社會的自耗與空轉,不言自明。

  台灣的教育問題不在於大學設太多,亦不在考試領導教學,對子女的課業施加壓力,是眾父母之心;而大學教育全民普及,乃世界潮流(註二),兩者皆可謂天經地義。然而缺乏一個良好的人才分流機制,才是我們得面對的最大課題。台灣到底有沒有所謂的菁英教育?如果是,那該怎麼解釋「博士滿街走、碩士多如狗」的現象?如果否,那麼「五年五百億」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有點像左派右派的路線大辯論。菁英主義一直是右派的主張之一,國家要富強靠的是菁英,因此該多投注些資源在這些充滿希望的小伙子身上;但左派不以為然,說憑什麼20%的人享有80%的資源?那些本來就弱勢的人,才更應該受更多的照顧不是嗎?所謂菁英,比起其他人已經充滿優勢,難道我們還得再把他拱得高高的?社會公義在哪裡?

  我再舉預備班為例,前文提到這是名符其實的菁英教育,根據維基的數據,法國政府每年花費在大學生身上的支出是每人7200歐元,而預備班學生享受到的資源則是將近兩倍,每人13000歐(註三)。這個事實告訴我們,儘管法國算是一個足夠社會主義的國家,然而此制度極度偏右卻是一個真確的事實,這多少說明了菁英主義存在的必要性,根據教育學理論,金字塔最上層和最下層都是要花費最多資源的地方。

  事實上,菁英和非菁英都是對的,兩派的說法可以相互妥協:國家必須要有適當的專才教育,挑出那些適合的少數人,然後給他們不一樣的環境去發展;然而在此同時,我們相對的也要提供不同程度的人一個洗牌的機會。一旦層級流動的管道暢通,在學校建立良好篩選機制的前題下,每個人可以更容易的了解自己到底適合什麼位置,「五年五百億」和「繁星計畫」的立意就是如此。然而前者以「培養世界百大」為出發點,膚淺的目標恐怕只能帶來膚淺的結果;後者則因最近爆發私校修改成績案,而被人質疑其必要性。

  的確,有人會質疑憑什麼建中的第十名會比不上花中的第一名,因此而感到不公,但別忘了,大學充其量也只是通才教育,在這裡要尋找的,只是適合的人而不一定得是最適合的人,而在篩選機制的搭配下,該生究竟適不適合時間自然會證明,況且,增加學生多樣性對學校和社會都有利。這也就是為什麼去美國申請研究所要看GPA一樣,哪怕是鄉下某野雞高中的第一名,都有可能比巴黎某校的第二名有價值。然而,此措施需要「寬進嚴出」的搭配,特別是「嚴出」,繁星本身就有寬進的性質了,如果不能做到嚴出,那這樣學歷還有什麼意義?

  最後,教改十一年了,大方向並沒有錯:「一綱多本」立意良好,甚至如預備班「一綱無本」我都舉雙手贊成(註四);廣設大學絕對是必要的,可是現在那些所謂後段大學真的能夠稱為大學嗎?社會該抱持懷疑的態度;另外聯考改制成學測加指考增加了學校選材的彈性,也絕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只是,配套總是慢半拍,半調子的政策可能像法國的CPE法規(註五)一樣釀成災難。台灣需要的,只不過是好的菁英教育、一個有篩選能力的大學、和一個不被汙名化的技職體系,如此而已。


註一:依照作者在中學服務的經驗,似乎至少從國中開始,學生每年都會被打散重新分班。分班之依據在明星學校或許是成績,但在其他地方很可能只是視學生們的學習性向作調整。

註二:儘管大學錄取率屢屢破表,台灣大學普及率僅在六、七成左右(包括科大、技職等廣義大學),原因是同齡學生大概有三分之一沒有機會考就已出社會。此數字與多數先進國家相去不遠。

註三:在法國讀書不用付錢!高等學院學生得自付學費,但大學以下各級學校的學費註冊費則屬於政府支出,也就是說是用人民納稅的血汗錢付的,學生讀書只消付食宿費而已。

註四:請見舊文〈字裡行間〉第七段。

註五:有關CPE請見〈近代法國學運─反初雇契約(CPE)抗爭事件〉。


2008.04.11 Paris LLG
2011.08.12 Dublin(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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